《折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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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卯时,天地一片朦胧的黑暗,离日出尚早,一众面容秀丽的宫女却已侍候着皇帝栉发净面,穿戴上常服,前往大殿视朝。按礼制,皇帝晏起,应先至太华殿焚香祷告,向宗庙行四拜之仪,皇帝曾经依制遵循了两日,后来却以各种理由罢了这项典仪,说到底,他仅想多睡会儿。
雪下的尚未成气候,临风飘洒的香屑,浮玉飞琼,流水凝酥,这样的天气,却比鹅毛大雪时更加清冷。紫禁城内,阳光像千丝万缕的细线透过两株茂盛的海棠,照射在紫宸殿的窗棂上,透过隔扇门,将海棠花形的窗格印在紫宸殿的地板上。紫宸殿里静得出奇,宝座后面靠墙的格架上摆满了书。宝座上方永安皇帝御笔亲书的“中正仁和”匾额似乎浸透了岁月的沧桑,嵌在鎏金装饰的墙壁上,屋顶也全部是鎏金的,被透进来的阳光映得金碧辉煌。皇帝出了门,沈提灯也跟了出去。
皇帝与沈提灯徒步而行,沈提灯走得好好的,皇帝忽然掬了一捧新雪,塞进她的脖子里。
“哇!”
沈提灯蹿起来,手忙脚乱地抖落衣襟里刺骨的寒冷,滑稽样子惹得皇帝捧腹,沈提灯气恼地飞速团了个雪球,向他掷去。
皇帝怔怔看着打在貂裘上的雪痕,他穿的是朝鲜进贡的上好金貂,毛质厚密光滑,沈提灯的雪球砸在上面不痛不痒,更不会感到丝毫凉意。可皇帝却像受了重击,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,他的睫毛抖了抖,几粒碎雪趁机落进眼眶,有一丝刺痛,使他眼中含雾似的,波光潋滟:“沈提灯,你好大的胆子,以下犯上,敢打皇帝!”
沈提灯毫不畏惧,噘着嘴娇嗔道:“陛下尽管治我的罪去,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,奴婢穿的什么,奴婢就这一套冬衣,陛下还给我弄湿了,左右是要被冻死的。”
商驻衡笑道:“你这硬脾气。”
沈提灯拍去身上的雪,慢慢往回走:“陛下,为向要赐死言氏,你明知道她也不过一个替罪羊。”
她不明白。
商驻衡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:“所以,刚才你是在报复,沈提灯,你真的是大胆,那朕可不能不罚你。”沈提灯咬了咬下唇:“陛下说。”
“你受朕之恩,最深,最重;而负不安之心最真,最笃。朕有时候真不知迫该拿你怎么办。”皇帝用指腹止住她的动作,随后牵起她的手,“害怕么?”沈提灯摇头:“不怕。”
这几日城里的疫症始终没有得到控制,但商驻衡脸上的天花却已经开始消退,宫里的太医查遍医书,几乎是没日没夜,后来患病的人数开始下降,但最开始患病的那批天花疫症者却始终未曾见好,基本都安置在大相国寺。有大臣提议烧死,避免让天花继续蔓延,有的则担心朝廷会因此失了民心,不过如何决定,选择权都在商驻衡手上,背负骂名的也只会是他。从大局上看的确该选择第一种,可沈提灯觉得这泯灭了人性,没几日,廷里又收到一份奏表,是由内阁次首辅屏宜良呈上来的,奏表所言,先前在家中丁忧守孝的原内阁首辅谢元奴即将丁忧期满。谢老先生德高望重又博文约礼,如今正是朝务繁重之际,盼皇上能尽快召回谢老先生,同为皇上分忧。
商驻衡看了后,笑着和身旁的罗廷说:“他倒是提醒了朕。这么长时日不谢大人,朕心里也甚是想念。既然屏卿提出了,朕这就准了。等谢大人丁忧期满后,即刻返京复职吧!”
林甫仪没有想到,这才过了没几日,自己又来见了沈提灯。
“阿僮,如今皇上要召那谢元奴回京复职,这该如何是好?”他听到商驻衡下旨让谢元奴丁忧期满便回京复职,差点被气出病来。这原内阁首辅要是回来了,他这个现任的位置早晚保不住。林甫仪在家中忧思半日也想不出应对的方法,只好来找沈提灯商量。
沈提灯冷笑道:“林大人满腹经纶、赤心报国,又岂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替代的。再说了,朝中大事你找我做什么?”
林甫仪眉头紧锁,半分都放松不下来,“本官在内阁本就式微,这谢元奴一旦回来,哪里还有我的位置,阿僮,你跟陛下亲近,你帮我说说话…”
沈提灯不曾理会他,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插手进朝堂事,就算是能,她也不愿意。他们并不是一家人,他自私虚伪,为了一己之私抛弃自己,难道不是正妻所生,她便不是他的女儿了么?若林婉儿没死,他可能还是会为了颜面不再认她,她那时尚且伤心,但想明白了便觉得没有必要,她若没有亲缘,她何必强求。
“你走,我是不会帮你的,你的女儿只有林婉儿一个,莫要再来扰我,日后你死在路边,我都不会再看你一眼。”她这话说的冷情,不留余地,也是在斩断自己的最后一丝念想,她可以踽踽独行,没什么不好,既无法选择,不若坦然接受。
林甫必怔了怔终于是认清现实,主动走了,沈提灯本是不在意但看见他孤独的背影时还是忍不住心酸,所谓情份血缘,当真有那么容易可以割舍?
林甫仪回到东阁议事,新君登基以先帝托孤重臣视他为股肱,海内外翘首期盼着君臣一心,再辟盛世,只是商驻衡毫无征兆地病倒,使内阁焦头烂额回到了先帝在世时的状态。朝廷之事一股脑地全扔给了东阁,今日他又收到了弹劾自己的奏疏,他在阁中愁思,忽听闻门外有人说话:“林阁老在阁中否?”
林甫仪沉吟片刻,他一面开门拱手迎接,一面确认自己同这位清秀的小内监并无交情:“有何见教?”
小内监抬头瞟了一眼,看似不经意问道:“怎么,今日阁中只有首辅一人?”
“谢大人尚未到任。”林甫仪苦笑道:“我正要上奏万岁,弹劾我的奏疏报上来了,老朽这便要回寓待罪了。”
小内监低声道:“阁老勤勉视事,忠君体国,独撑社稷,却还要遭受朝野诟詈,我实在替您不平。”
“见笑,独撑社稷这种话,可不敢乱讲。”林甫仪本不欲与其多言,听到这里心中受了许多,便将他请进去同坐。
“实不相瞒。小的此番叨扰,是给您送礼的。”
林甫仪才坐下,吓得差点跌下去,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文渊阁中行贿,尚头一次听闻。
“不、不,阁老误会,小时这份礼,实际上是给圣人的,阁老,听闻陛下的病一直未见好?”
林甫仪不知道外廷已将皇帝的病演绎成什么样子,恰好借其口探一探风声,遂避重就轻地回道:“盛夏暑热,圣体不愈,医官正精心调养。”
小内监却道:“外面可不是这样说的,就连民间都有传言,说陛下病得极重,昏迷呕吐,似乎……似乎……”
“似乎什么?”林甫仪抚着胡子,揶揄地等待他说下去,小内监将话锋一转,终于点明了此行的目的:“小臣苦心钻研五行阴阳数载,集千载仙人著述,研制了一颗神丹,可使老木反春,可使死者回生,本欲将来留给自己的,只是现在人君有难,为人臣者,岂有不思报效之理,遂以仙丹奉上,玉汝于成,以解阁老孤立无援之困。”
“你……你这药方根据哪部医书?可靠吗?”
“小的仔细询问了圣上的病症,症状上看,不就是天花么?主忧臣辱,这都是老奴分内的事。圣上连日不见病好,不过是天花残荼,身体排毒清热之需,我这味药恰好用在此时,温补根本,巩固元气,破症解结,烦病毒热,自可一扫无迹。”
林甫仪道:“既是温补,即绝不会损伤圣体?”
小内监笑道:“阁老是聪明人。”
林甫仪接过他递上来的漆盒,谨慎打开,李可灼在盒子中点了几层深色的绒布,绒布上托着数粒指尖大小的药丸,颜色类朱砂。小内监斜觑着他,再度说服道:“待万岁的圣体痊愈,阁老就是献药的功臣,有功于社稷千秋,彼时还有谁能动摇您在阁中的位置呢?”
林甫仪有些心动,即使它并非瑶台仙丹,左不过是一味有宜无害的补药,他将盒子放到桌子上,旋即深思,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:“老夫不会占了你的功劳,若有机会定面圣举荐,待圣意首肯,你亲自呈送陛下吧。”
小内监站起来,深深一稽道:“奴才只是报答阁老之恩。”
“你受过我的恩?”林甫仪讶异道,“可我从没见过你。”
小内监暗暗的脸庞反而露出一丝容光:“阁老当初救济过那么多人,不记得臣奴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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